竟然还藏着如此玄机。
这明显已经不是地道密室,而是真正的丰宝仓!
真正的丰宝仓,竟然是个地下粮仓!
地下粮仓对粮食的封存要求一向更高,仓部几个老堂官一时也忘记了一切,上前一步,先去封存粮食的谷仓那边去摸,走近去看才发现那些谷仓和上头还是不一样的,基本上是一个个的窖坑,有人蹲下身摸了摸窖壁,用小刀割开一点看看,惊叹道:“果然是席子夹糠法!”
张钺便好学地请教这是何法,那老堂官很有些激动,和他科普道这是地下粮窖隔湿保温的妙法之一。挖好窖坑储粮,窖坑先用火烘干,然后用草木灰铺平窖底,再铺木板,木板上铺席子,席子上垫一层谷糠,再铺一层席子。窖壁也这样处理,才能保证整个粮窖如同一个巨大的保温去湿的罐子,好好保存住粮食。
老主事连连惊叹,说设计这粮窖的人一定是此中高手,文臻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唐羡之。感觉这么务实的举措,像是仙气飘飘的唐五的手笔,又觉得这个联想真是诡异,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钺却把崇拜惊叹的眼神转向文臻了:“大人,您又是如何猜到这地下别有洞天的?”
“还是和小叶村的见闻有关,正如先前我问你,如果真的有部分县镇赶在我来之前又收了一波春赋,而丰宝仓已经满仓,那么那些粮储存在哪里?再者,如果之前多少年,湖州赋税一直三倍征收,那许多粮食在运上天京之前,又是放在哪里?丰宝仓四十万石的储存量,每年大半时间满仓,是不够放的。所以上次我来之前,就注意过地面,在第二进院子里发现了玄机。”
张钺想了一阵第一次来视察的情形,只记得大人赞不绝口,第二进院子就转了一圈,然后她那时候就想到了这些,就看出了这许多,然后一直不动声色?
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也被瞒住是不被信任,反而欢欣鼓舞地想,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城府了得!
那几个仓部主事研究完了储粮方法,忽然回身,厉声问文臻:“刺史大人,如此巨大的粮仓,为何此刻,粒米也无!”
文臻笑了笑,伸手示意众人随自己来,众人一头雾水地跟着她,向左拐,一直行到最左侧的一处窖坑处,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处隐秘的门,门后有通道,通道口处还散落着一些粮食,文臻点亮火折子,众人看见了地下的车辙印。
再回头,看见旁边被打开的窖门,张钺道:“粮食被运走了?这方向……”他估算了一下,在地下很难估算,苏训忽然道:“丰宝仓西侧,如果地道往上走,可能出来不多久,就是码头,可以直接渡江。”
仓部主事霍然色变。
“运往哪里?”
文臻沉默一下,道:“定阳。”
仓部主事既惊且怒:“刺史大人,你罪莫大焉!”
文臻朝他唇角一弯,道:“来,这边看看。”转身向东而行,众人再次一头雾水随行,这回和刚才的方向背道而驰,拐过一个弯,在尽头,也有一个小门,那门却没有先前西边那个门来得讲究精致,挖得草率仓促,明显只要车能钻出去就行,门边也有一些粮食洒落,火折子照着,地下也是明显的车辙印,向前方黑暗一路延伸过去。
旁边的窖坑门也开着,这边的窖明显要少很多,看得出来,这边的粮食,被从这个地道运走了。
有风从小门内穿出,呼啸如笛,风声里文臻声音空旷又悠然:“诸位猜猜,这条地道,通向哪里呢?”
……
丰宝仓靠着藏珠湖支流的大江,江上此刻有大舟,舟顶生明月,明月映丝弦。
丝弦拨弄于雪白指尖,铮铮淙淙,是这汤汤江水迭浪心间流,是这江岸两边风过万壑松,是那尘世俗杂天上冷月洗,是那一天繁星飒沓入霜钟。
星垂平野,大江阔流,高舟扬琴,万众无声。
那正对着高舟古琴的,是那矗立于高地的丰宝仓,此刻一色烟火,映红了半边天际。
周边百姓已经被惊动,都拎桶提篮,欲待来救,却因为丰宝仓大铁门紧闭,不得入门。
古琴前的人似乎不被那纷扰所惊,一曲毕,手指按在弦上,才淡淡看了那如晚霞重临的天际一眼。
江风拂起他衣袂,如月如雪。
“那位亲自出手了么?”
“是的。他和卯老联系上了,还带去了几件珍异的防火衣,要救下几位郎官。不过顶多只能救两位。”
“便是他有更多防火衣,他也不会带的。仓部郎官不死几个,如何能加重文臻的罪……粮船都运走了么?”
“正有事要向公子禀告。”
“嗯?”
“七日前卯老说他在丰宝仓需要人帮忙布置,人手不足,需要抽调我们的人,他拿出了贤者令,属下无法违抗,所以……”
“所以你便接了令,去给他帮忙丰宝仓的布置了?”
“……是。请公子恕罪。不过属下已经交代小队,这几日加急运粮了,想来那处如此隐秘,一直无人发现,应该无妨。属下以为,丰宝仓被烧毁后,此地必将被废弃,届时再运粮,反而更隐秘稳妥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一阵沉默,唯余江风,寂寞地唱着无人能懂的上古之歌。
片刻后,有拨弦之声,仙翁一声,指尖在月下光芒泠泠。
仿佛一声清冷空灵又微带讥嘲的回答。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自己做主了。”
“公子……”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竟然已经是贤者的了。”
“公子!”
指尖于琴弦上一划,一溜月光如水漾过,琴音也如这汤汤水声,瑟瑟动人。
那说话的人,却无声无息倒了下去,倒落的瞬间,口鼻耳鲜血溅出,月色下便如那七窍诡异地钻了几条火红小蛇一般。
噗通一声,江水冰冷,接纳这如仙月色,也接纳这腥臭尸首。
高舟依旧无声。
哪怕这个人,是跟随了公子十年以上,虽然依旧没有名字,但多少也算老人亲信的一个人物。
有人无声地走上前,站上了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连姿态都一模一样。
对话还在继续,仿佛方才不过是风过乱了一霎琴音。
“甲三得了卯老什么好处?”
“横水碧溪湖侧三进宅院一间。”
“我记得他已经有了一间五进宅院。”
“所以公子,人心不足,死有余辜。”
“我们准备准备,也该走了。”
“公子,粮还没运完呢……”
“来不及了。”
“公子……方才甲三有句话没有说错,丰宝仓一旦被烧毁,此地被废弃,届时我们运粮才会更加方便,到时候总能一起运走的……”
“我说来不及了,是说,从今天后,我们便不可能从丰宝仓运走任何一粒米了。”
“公子,属下愚钝……”
“看见那座红白小楼了没?文臻即将开业的新酒楼,看见那酒楼后面巨大的宅院,和宅院后头的河流没有?你猜,那宅院里面,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