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转向湖州,却在半路上接到急报,说陛下病重,去迟了怕是见不着最后一面,他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向。
此刻殿上,榻前,见那一向慈和的父亲,形容枯槁,气若游丝,闭着眼睛,若是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胸口起伏,明显已经油尽灯枯。燕绥上前两步,又停住,听得太子轻声道:“……父皇先前还好,还能勉强理事,这几日总断续昏迷……不过老三,你还知道回来?”
燕绥对他质问语气置若罔闻,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的脸色。
太子抿了抿唇,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转头慈和地道:“老三既然回来了,一路风霜,也是辛苦。只是听说你是从海边回来,想必是回去了你的师门,你那师门多奇药,你可有什么灵药,赶紧拿出来,救救你父皇。”
李相和单一令两位重臣也在,闻言都希冀地抬头。
燕绥依旧不看她,淡淡道:“药需对症。随便拿出来,用了好也罢了,用了若不好,你两人正好可以说我弑父。这法子挺好。”
太子和皇后霍然变色。
宜王行事向来狠辣不留余地,但往日也多懒得计较,几年不见,如今却像连那层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殿内气氛几乎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燕绥又淡淡地道:“陛下身子虽然一向不大好,但是我走的时候,明明并无大碍。怎么就两年便衰弱至此?又是因何忽然倒下的?太医院的脉案呢?之前的饮食呢?用具衣着等等所有呢?都查过没有?”
太子勃然变色:“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陛下是被人暗害吗?”
“太子殿下误会了……”燕绥一笑,“我不是暗示,我是明说。”
太子气得险些一个倒仰,燕绥又一笑,有趣地瞧着他:“我便是明说又如何?陛下忽患重疾,为人子者有所查问,岂不是题中应有之意?太子为何如此愤怒?”他对着太子微笑,轻轻道:“……又不是说你是凶手。”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温柔又亲切,太子却听得浑身一麻。
李相和单一令对望一眼,都在心中摇头。
眼前这位东宫之主,城府气度,心机谋算,给宜王提鞋都不配。
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气氛正僵凝,远处隐隐又传来传报声:“……神将林擎到——”
燕绥目光一缩。
“林擎回京了?”
李相垂目道:“是,回殿下,陛下病前,正好下旨,召神将林擎回京述职。陛下说,近年边境尚算安定,林帅多年未归,也该回来休养几日,见见天京风物。并特旨允许林帅携带近卫,以示恩宠。”
燕绥目光又缩了缩。
单一令忽然道:“殿下与林帅也多年未见了,正好今日景仁宫遇上,也便……”
燕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方才本王提到了陛下这病得蹊跷,要查问之前脉案和当时陛下饮食用具等诸事,此事紧急,耽搁不得,本王这便去办了。”说完也不待众人回答,转身便走。
他这一出来得突然,众人愕然,太子转头去看皇后,皇后神色犹豫,正要开口,忽然榻上人咳嗽一声,又一声。
众人都惊住,永裕帝已经好几日未曾发声,都急忙去看。
燕绥脚步一停,但依旧没有回头,随即又抬步。
然而此时,被众人围住的永裕帝,忽然嘶哑发声:“老三……”
燕绥脚步又一顿。
“绥儿……”
这一声更低,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带着油尽灯枯之人独有的虚弱。
燕绥手指一颤。
这称呼暌违二十余年。
依稀还是三岁之前,父皇这么喊过他。
那时候他不得母妃喜欢,林飞白也进了宫,得母妃全心宠爱,他这个正牌皇子,倒像个添头。皇宫中人最势利,眼见着便怠慢了他,还有一次,太监送来给他盥洗的水是冷的,正巧被父皇撞见,那个小太监当即被打死,而父皇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抱在膝上,喂他吃了一盘花生,喊他“绥儿。”
燕家皇族祖训,抱孙不抱子,做父皇的,向来不给儿子太多宠爱,父皇性情慈和,是个例外,但一般也遵循这些规矩,唯独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一直记得,那盘花生,又大又脆又香。
第三声呼唤一直没出口,取而代之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燕绥背对着床榻,从景仁宫的虚掩的殿门看出去,前方琉璃重檐上挑着的一轮残阳,虽然硕大红艳,但转眼便要落了。
因此努力而不甘地,烧了一天的灼灼红霞。
红霞下,未着盔甲,一身散淡的林擎,匆匆而来。
两人目光相撞,林擎挑起一边眉毛,有点意外,燕绥没有表情。
然后他转身。
既然已经遇上了,那就这样吧。
床榻前,皇帝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并且不理会皇后的殷殷劝阻,努力地要起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颤颤伸向燕绥的方向。
李相和单一令对视一眼,心想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太久没见到最宠爱的儿子的心切,还是有别的用意?
如果是别的用意,那今天很可能就会出大事。
本朝诸臣,大多还是拥戴正统。太子并无大过,继位天经地义。
李相按住了心口,单一令脸色发白。
临终改立,是要血流成河的!
太子的脸色已经白了,宽袖下双手微微颤抖,皇后一直盯着皇帝的脸,良久,咬牙按住了太子的手,转头对着燕绥微笑道:“老三,陛下叫你呢。”
燕绥慢慢地走过来。
太子的颤抖更厉害了,手慢慢地伸向袖子里,皇后捏紧了他的手,李相和单一令对视一眼,李相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自己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单一令则慢慢退出,准备招呼带兵守在殿外的姚太尉,随时注意着殿内的一切动静。
而此时皇帝忽然道:“宣……宣林擎。”
林擎本来正在殿门外磕头,皇帝这一宣,所有人又是一怔,一时气氛更加紧张。
这个时候再宣统兵大将入殿,很有可能是为新帝设下安邦武辅,意义非同小可。
步声橐橐,林擎进殿来。
太子已经不抖了,整个人僵硬地坐在那里,皇后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了他想要的所有动作。
但她也慢慢地放开了手,眼底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燕绥加上林擎,真要想做什么,这殿内,没有人能抗衡了。
陛下想要干什么!
难道真的……
不管这殿中人怎么想,燕绥已经到了榻前,林擎也已经站到了榻下。
太子和皇后一人坐在榻的一边,皇帝在她们中间艰难地伸手够着燕绥,燕绥这才对两人看看,一偏头。
他向来就有这种不发一言而气死人的本事,只一个示意滚出去的动作,就让太子浑身猛然一颤,拼命压抑的愤怒惊惧瞬间便要爆发——
皇帝忽然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皇后:“陛下!!!”
声音哀恳凄切,宛若啼血。
皇帝:“下——去——”
太子:“不!我不!凭什么!凭什么——”
他忽然扑上去,就要去抓他父皇的领口,“父皇!你不是!你不是要改立太子是不是!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燕绥手指一动,却最终停住。
林擎目光一闪,也没动。
却忽然有人扑上去,扑在皇帝身上,转头就是一耳光,扇在太子脸上,声响清脆。
“你疯了!”皇后声音难得这么尖利,“陛下久未见老三,让他过来诉诉父子衷情而已,你发什么失心疯!”
太子被扇得头一偏,和皇后目光一对,被她眼神中的警告之意所惊,捂着脸不动了。
半晌,他转身,随着母后,向皇帝行礼,退出帘幕。
李相垂头跟在后面,心想若是太子能继位,这位怕不又是一位垂帘太后。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林擎和燕绥。
吱嘎一声,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将殿门关上了。
而殿外有军靴马剌撞击清脆之声。
燕绥缓缓在榻边坐了下来,看着父亲枯槁的颜容。
半晌他道:“爹,你如何就这样了?”
皇帝凝视着他,眼神复杂,轻轻地道:“……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去解毒。”燕绥道,“您知道不?我这胎里毒,到今日终于解了,您欢喜不?”
皇帝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老三,你什么时候……中了毒?”
燕绥笑起来,“爹啊,想不到您都这样了,这脑子,还是如此清醒呢。也是,不清醒,如何能掌控这御宇八方,又用着我的人,又压着我的人呢。”
皇帝微微睁大眼睛:“老三……你是说文臻吗……你……在怨父皇吗……”
燕绥垂下眼。
他将暗卫全数派去保卫文臻和孩子,之后便断了和国内的联系,在无尽天昏迷解毒期间自然也是音讯不通的,但是回国之后,也听说了这些年来文臻在湖州的一些事,尤其是她和燕绝之间的争斗,虽然流传出来的未免是失实的版本,但他是何许人也,仔细一听便知究竟,于那模糊传说的边缘,触摸着了那一年惊心动魄的斗争轮廓。
算算,那正是她怀孕待产的时间。
半晌他笑了笑,道:“父皇,冤有头债有主啊。”
皇帝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紧了他的手,喘息地道:“绥儿……我知道……叫你的女人受委屈了……但后来几年,我也没再派巡守皇子前去不是么……你放心……从今以后……她便得自在了……也算是你给她的补偿了……”
林擎听得眉毛一挑,去看燕绥,这话什么意思?文臻封疆大吏,让她自在,那除非燕绥去做皇帝。而且除非皇帝,别人也不能给她补偿这份自在。
燕绥显然也听懂了,微微一怔,随即便听皇帝道:“……绥儿,我把这江山,交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