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自从六年前他被软禁京郊,就再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也再没人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论天下。
惋惜与怀念之情在亡国君心中一闪而过,旋即被他吝啬地收了起来,分出心神观察宿抚。
宿抚似乎正在排布言辞,眉心蹙出来一道折痕,视线虽然仍旧落在应承安身上,却并不专注。
应承安等了一会儿才听他迟疑道:“若朕我,不若臣未起兵谋逆,陛下原是要如何应付朝堂?”
他再在应承安面前称臣时声调还稍显滞涩,待下一句再称他为陛下时却已流利起来。
应承安闻言骤然抬头,眼中露出了惊愕之色。
他自沦为阶下囚后少有这样鲜明的情绪,宿抚还欲再看,应承安却已经克制住了情绪,神色淡淡地和宿抚对视了片刻,蓦地笑了一下,玩味道:“陛下?”
宿抚嘴唇抿了起来。
他唇上血色缓缓褪去,片刻后才恢复旧状,撩起袍角屈膝跪在了应承安脚边。
“臣是大逆不道,合该千刀万剐,”他低声道,“可陛下当真痛恨臣到与臣无话可说么?”
宿抚虽是跪着,应承安却从他话音里听出了胁迫之意:他定要从自己口中得一个答案。
因此应承安低头端详了宿抚片刻,从心底涌出股怒火,言辞也难免生出刻薄。
“三年孝期已过,我原想借大婚之机从朝中选个盟友。”他竭力克制道:“我不好美色,大可承诺若皇后有子,后宫仅姝一人,皇后之子必为太子。世家豪族动辄追溯千年,重声名,好为姻亲,惯于操控皇帝而非坐上龙椅,一旦我拉拢到一家,日后便有十家、百家,再行分化之事,平衡朝堂”
待将朝堂打理得如臂使指,就能一全少时鸿鹄志。
然而被宿抚毁于一旦。
应承安停顿片刻,对着宿抚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些玩弄人心的手段不值一提,我原本准备在朝堂立足后借秋狩之名往威靖关一趟,看看朕的大将军究竟是闹了什么别扭,手握重兵在外,屡诏不听,也不回我书信。如今未往北疆走一遭,倒已经解了惑。”
他垂下了眼睫,宿抚正仰头望他,烛火摇曳起来,微光像波澜一样,叫人疑心亡国君眼中有泪光。
宿抚下意识唤他说:“承安”
但凡有心的人都能从这一句中听出哀求,应承安无动于衷。
他抬了下手叫宿抚起身,波澜不惊道:“宿将军不是与朕耍脾气,而是心生芥蒂,要朕偿命。”
至于是芥蒂应承安没能救下他满门性命,叫他丧父丧母,孤家寡人,还是芥蒂应承安与世家合谋登基为帝,有悖深情厚谊,要与他分道扬镳,无人知晓。
应承安毫不停顿道:“朕不愿杀良臣。不过如今宿大将军乱也做了,上也犯了,问它何用?难不成想将江山社稷交还到朕手上?”
他言罢起身干脆利落地往地上跪去,俯身一叩首,便又改回了亡国君卑躬屈膝的语调:“臣冒犯。”
现在又换成了宿抚站着受拜,应承安屈膝在地,但站着的人面色苍白,立足不稳,久不能语,跪着的却冷淡平静。
宿抚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
确实是他先生出反心,不顾往日情谊谋逆篡位,也确实是他将应承安当做禁脔玩弄,他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了,便是没有人设计挑拨,也无非早晚之别。
或许晚一点,应承安就能掌控朝堂,与他有一战之力了。
宿抚喃喃道:“若我入京后还政于承安”
应承安不知道宿抚为何囿于这个话题,但他心中怒火仍未平息,只是早被磋磨出了隐忍,才能强行按捺住脾气。
他跪坐起来,打断了宿抚的自怨自艾:“宿将军兵锋直指京城这一路,大开杀戒,杀人无数,对自持骄矜不肯听宣的豪族动辄满门灭口,怕是从始至终都未想过还政于朕。”
应承安讥诮道:“纵使宿将军入了京,忽然良心发现,手上也已经有了累累血债。你敢信一个做了世家豪族数年傀儡,物是人非,已经不知真面目的皇帝,是否有手腕、是否愿意费力周旋,保下你的性命吗?”
“除非篡权夺位,自立为帝。”他轻声说。
宿抚哑口无言,却好像无颜面对应承安一样侧过了身。
“那眼下又何必提它呢,”应承安收敛了情绪,温和道,“我无能守住江山,这些伎俩于子和而言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早晚都要有这一遭,兵戈相见,成王败寇。”
他站起身,低头理了理衣袖,极从容地向宿抚笑了下:“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子和,你究竟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