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喜欢的儿子,虽然死得窝囊,操办起丧事却不肯马虎,如今头七已过,灵堂上却仍能聚集起十数人,鬓发俱白者有,年幼者也有。
发白者乃是卢天禄的同期,前来劝慰他,莫要过度悲伤,损毁自己的身体,年幼者则是他的弟子与卢肃之子,有几人时常与卢肃一道玩乐,自觉交情甚笃,便也来七嘴八舌地宽慰师长。
只是时常宽慰两句,话题就转向如何报复越梅臣罢了。
唯独卢肃之子年龄尚小,也不得卢肃疼爱,和他并不亲近,又对生死事懵懵懂懂,受不了灵堂的阴冷氛围,常吵着要母亲。
卢肃不成器,哪怕卢天禄官至礼部尚书,世家女也不愿下嫁,因此他的妻子只是小官之女,只有柔顺不妒为人称道,从不拦着卢肃纳妾,反而时常劝他莫要冷落美人,即使如此,因为卢肃死于偷情,仍要被婆母姑嫂指摘。
卢天禄被吵得不耐烦,暗示卢氏自缢,为卢家换一块贞节牌坊。
稚子懵懵懂懂,还不知父母俱已不在。
卢天禄抱着他哄了一阵,见他仍旧哭闹不休,还吵闹着对他拳打脚踢,那点怜爱被消耗殆尽,就将他往乳娘怀里一丢,转去与更贴心懂事的弟子们交谈。
他当着朝臣们的面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明面上却还是做足忠心臣子的本分,答应宿抚不再与越梅臣为难,手头弹劾奏章也消停了数日。
暗中却借操办丧事为由召集下属,谋划调查越梅臣,寻他疏漏,要做到一击致命。
却不知宿抚心知他不会善罢甘休,在朝上对越梅臣的处置高拿轻放也好,训斥卢天禄教子不严也罢,都是故意为之,好引蛇出洞,将这一支不安分的朝中势力连根拔起,因此早早地叫雁探盯紧卢天禄,卢家一举一动都有所耳闻。
卢天禄会试时主考官为徐峥,也认徐峥为他座师,谋划时也想着请他斧正,然而一登门讲明来意,就被徐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警告他新君不好糊弄,也不是个仁善的好脾气,叫卢天禄打消想法,安心准备丧事。
卢天禄正在兴头上,听不进去人言,徐峥苦劝不得,反而被当做偏帮越梅臣,气得拂袖而去。
然而思前想后,还是放不下这个再熬几年就能入阁执政的得意弟子,又遣自己的学生去说,不想卢天禄与来人大吵一架,险些当众与他断绝师生情分。
徐峥听了学生的回复,耐下性子好生宽慰了他几句,送他离开府邸,不免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唉声叹气几句,说自己再没有这样的弟子,同样被雁探报给宿抚。
此时兰臣将这几件事娓娓道来,就仿佛他亲眼所见。
应承安对他探听消息的能力司空见惯,顺口赞了两句,就靠在池壁上陷入了沉思。
被宿抚派来监视二人的女官也听了全场,此时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奇异地望着兰臣,只觉得他什么这都知道的本事闻所未闻,震惊不已,一时竟没意识到这些都不是他该打听得到的消息。
应承安思忖了片刻,问兰臣:“首辅这番作态,是不是有些眼熟?”
兰臣盯着应承安脖颈上慢慢泛出深青色的指痕。
那指痕被水浸了一半,余下一半停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他心里正将宿抚千刀万剐,应承安又问了一边才迟钝地点了点头,也不管应承安的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动作。
好在应承安已有判断,只是随口一问,没听见回答也不在意,转过身将手搭在池壁上,漫不经心地敲了下兰臣的膝盖叫他回神。
兰臣被应承安一敲,慌张地往后退了些,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稍一思索便明白应承安是想暗示宿抚,徐峥是在与卢天禄做戏,一是为撇清关系,二是为暗中下手。
应承安叫来站在角落中的女官,吩咐她道:“替我问一句,世上绝交书多因何而写?”
女官应下。
兰臣他心不在焉地捏了下鼻梁,仔细地回忆起收到的前往卢府祭拜的名单中有无徐峥下属,片刻后想到一人。
“杨丰去过一次,”他低声说,“在卢与徐争执之后。”
杨丰是次辅杨砚之的族兄,但娶了徐峥的女儿做续弦,前些年在大理寺与卢天禄一道为官,和哪方都沾亲带故,登谁家的门都不显突兀。
因此应承安眨了一下眼,露出个了然而狭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