跄地滚下床,他捡起摔落在地上的酒坛,酒坛已经开裂,坛底倒还有些未能撒出的酒水,他仰头把酒水倒入口中,生怕毒性不足,又张口去舔坛底,碎裂的瓷片割破他的舌尖,他满口鲜血,却不觉疼痛。
他与应承安倒在了一处,应承安的手指冰凉,像是刚痛苦地抓握了一把冰雪。
宿抚仍未能从幻象中挣脱。
已经第四回了,应承安没有带酒,他神色冰冷地走到宿抚床边,一言不发地从他的枕头下抽出自己所赠的山阿剑。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羊大裘,身形瘦削,腰肢纤细不堪一握。
但宿抚注视他,不敢再认为他的身段像任人玩弄折辱的禁脔,而是想:帝王威严,无过于此承安。
“承安杀我。”
“陛下杀臣。”
他放弃了挣扎,应承安手中的利刃割下,颈血飞溅,他看着应承安轻蔑地将山阿剑掷于地面。
宿抚亲手割断过不少人的咽喉,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口鼻溢血,极度的痛苦、恐惧与严寒一同涌上脑海,他牙关咯噔作响,血沫呛进鼻腔,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发出不成人声的响动。
皇帝垂眸注视他的痛苦挣扎,神色无动于衷,片刻后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宿抚呛咳起来,有万语千言,均被咽喉中涌出的血呛得吐不出来,缓缓地沉入了黑暗中。
他在这幻象中将生死之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幻象外的哀求声也越来越哀婉欲绝,应承安捧着茶盏看他,起先还颇受惊吓,到后来就已经习以为常,还有心思分辨他的语调。
宿抚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最后趋近于无声,继而喉头一响,嘴边溢出血来。
他拼死似的挣扎起来,饶是绳索与他之间隔着一层厚重的被子,仍是挣得崩裂开,唬得亲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不顾尊卑地骑在宿抚身上,用腿夹住了他的胳膊。
片刻后亲卫发觉自己也无法制服宿抚,就将他掀翻,作势欲砍他后颈,好叫他昏迷过去免受折磨。
应承安轻啜了一口茶,开口道:“不必,他快醒了。”
他判断得极准确,亲卫的手停顿了一下,感觉宿抚要挣脱出来,复又抬起手准备劈下,这回手掌刚作势落下,宿抚就从补骨脂之毒中醒了过来。
他还未从一次又一次应承安杀死的情景中回过劲来,迟疑地望了望骑在自己身上的亲卫,目露杀机,看得亲卫寒毛倒竖,一翻身跃上了房梁。
应承安慢吞吞地问:“我是怎么杀你的?”
宿抚起先盯着困住自己的被子和绳索,他活动不得,好像在幻象中沉入自己的躯干,一时难分真假,接着定定地看着应承安,又在想这回应承安要怎么杀他。
他挣扎的那段时间足够应承安慢条斯理地推测出来龙去脉,他向宿抚笑了一下,缓缓道:“子和一直在指责我杀你,我倒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动的手。”
宿抚轻声说:“十三次。”
应承安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忖度了一下,含笑道:“子和是说,你在幻境中被我杀了十三次?”
他喝掉最后一口茶,弯腰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其间衣领滑动,露出了犹带着青紫指痕的脖颈。
宿抚注意到了这伤痕,他瞳孔骤缩,浑噩地头脑清醒了少许,就听应承安冷冷地问:“难道不是子和主动求死?”
宿抚没再做声,他不知道从何讲起,好在应承安似乎也无意探究他在幻象中看到的畏惧之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没有再仔细追问。
亡国君只是审视地看了他片刻,垂下眼睫,低声说:“我倒是没想到,子和说的怕杀人,竟是怕我杀你。”
宿抚把手从被中抽出来,撑着床面坐起,解开绳索,掀开被汗浸得潮湿的被子,起身下床时踉跄了一下,扶住应承安坐着的椅子才没狼狈摔倒。
他仍在好像永无止境的死亡与求死之中,神智昏沉,反应没比受了刑的应承安快上多少,睁开眼见到应承安向他笑时竟然心生恐惧,旋即又有难以言喻的愧疚,好半晌才勉强平复。
“还有旁人那些被我杀死的仁人义士与无辜百姓,”宿抚低声说,“怜之爱之,而不吝之,承安教我的。”
应承安没有理会宿抚这句话,向前避开了他的手臂,淡淡道:“子和最好先去沐浴。”
宿抚出了一身冷汗,单衣黏腻的贴在身上,也确实不太好受,他松开椅背,起身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天旋地转,隐隐作呕,只好暂时停了下来,靠着墙壁喘息片刻,突兀道:“承安当时是怎么撑下来的?”
应承安敷衍地回答说:“不愿沦为玩物罢了。”
他转头看向宿抚,半晌后意有所指地添了一句:“子和勿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