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明白应承安的意思,他与这位素有贤名的亡国君对视片刻,颔首应下:“这两人朕不动。”
应承安就不再提及此事,他后退一步,让宿抚宽衣解带。
新君仗着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从不肯多穿衣,今日穿的是一件三层常服,因此三两下就脱得只剩一条亵裤,打着赤膊钻进了被中。
他还记得上次被焐出一身汗,特意换了薄被,钻进去后折腾了一会儿,把亵裤也丢出来,才唤拎着绳子的亲卫上前。
应承安面无表情地迈过地上的亵裤,照旧拎了个椅子坐在床边,从窗边取来自己的盖碗,放在手中捧了一会儿,看着宿抚像个被打包好的包裹横在床上,才把盖碗放到床头。
宿抚在床上躺了片刻,撑起上身看了看自己被捆成的模样,自嘲地笑了一下:“若是承安,想来不必如此麻烦。”
应承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倒也没有嘲讽他的意思。
他休养这几日脑中浑噩渐渐散去,反应也不似前几日那样迟钝,反倒是宿抚心思扑在朝政上,还要分心应付补骨脂,疲惫不堪,在应承安面前显得颇为迟缓。
宿抚本来还有数句闲话,现在全被应承安轻飘飘一声“嗯”堵了回去,只得闭了嘴,无奈地望着床幔,静等补骨脂发作。
片刻后他从指尖上感觉到了近似酥麻的痒意,很快蔓延到了全身。
宿抚直挺挺地在床上僵直了一会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他怕热怕得厉害,眼下肩头露在外面,实在是痒极了,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显得形状漂亮而线条流畅,汗珠将滚下来,看起来居然有些诱人。
应承安的视线不为所动地从他身上划过,摊开手掌,疑惑地低头看了看。
不知是何缘故,补骨脂之毒并未再次在他身上发作,应承安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什么预感,就抬手从床头取回自己的盖碗,撇了一下其中的花瓣,慢条斯理地轻抿了一口。
宿抚用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挣扎着问:“承安”
应承安回道:“补骨脂没再发作。”
宿抚虽然在捱着从骨缝里渗出的痒意,心中焦躁得想骂娘,闻言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
听闻应承安无事,他心头竟然放松了些许,缓缓闭上眼睛默忍补骨脂之毒。
片刻后便忍得神思恍惚,身体一沉,再次陷落幻象中。
宿抚睁眼时面前光线的一派昏暗。
这是个雷雨连绵的天气,雨正倾盆而下,他站在泥沼中,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浇湿衣物,双手紧握,指甲刺破掌心而不知。
刑台下聚了几伙百姓,都沉默不语地望着前方,身后还有几人紧紧地扣着他的肩头和腰身,攥得他皮肉生疼,好像不这样他就会像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
而当年他浑身僵直,目光直直地盯着坐在台上的监斩官,不敢再往下看。
数息后宿抚辨识出幻象的场景,他心神怯意,转身欲走,却被补骨脂推入了自己的身体中,丝毫不容挣扎。
宿家男丁斩首前数日,宿抚用重金贿赂了流放他的刑卒,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妄图救下父兄,但百般求告,却没有一言能传到先皇耳中,更别说撼动他的决定。
若将今日的宿抚置于当时场景,说不定他会召集伯劳官直奔京郊,从应承安从囚牢中救出,借他之名刑场劫囚,而后是亡命北疆,还是留下待死,都给他选。
但当时的宿抚哪有这样狠戾的心思,他只能看着他的父亲与兄弟尽数被绑着跪在刑台上,刽子手拄着刀站在一旁,等着午时令下。
监斩官放在台上的滴漏漏尽时正赶上云破日出,他抬起头,炙烈的日光投在他脸上,照见他的五官。
应承安缓缓地拿起手边的令牌。
他的目光也没有落在刑台上,而是越过他们看向人群。
但相距如此远,他看不到从流放途中跑回来的宿抚,宿抚看不到他眼中的痛苦。
当年的宿抚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血红,冷静地盯着掷下的令牌,扬起的雪亮刀锋和抛洒的鲜血,未曾移开一下目光。
现在的宿抚同样盯着抛洒的鲜血,但他的视线渐渐向上,和监斩官垂下的视线有了片刻相交。
斩首后罪人曝尸台上,所幸宿老将军旧故仍在,监斩官起身离去后便有人上台收尸。
宿抚已经听应承安说过是他为宿老将军收尸厚葬,而当时他无心观察,只知道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前行。
宿家女眷在狱中绞死,收尸者也汇集而来。
毕竟已经过去数年,当时再沉重的痛苦在历经风波后也淡去了许多,宿抚冷静下来,无声地凝视面前一切。
然而片刻后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盯着那些收尸人的衣着。
他原以为应承安调用的是伯劳官,但今日才发觉其中还掺杂了当时在威靖关履立奇功的谍间使。
而他母亲的腹部不似怀胎八月那般饱满,好似被人剖开取走了腹中婴孩。
应承安正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看着宿抚,突然听到他身上不知哪处的骨骼挣命似的一响,宿抚睁开眼睛,哑声说:“二十四年执掌威靖关谍间的是谁?去查去查!”
最后两字已近乎声嘶力竭,应承安刚直起身,想要仔细看他出了什么变故,宿抚又闭上眼,重新被补骨脂拖入了幻象中。